長明燭

镰与剑

1.

我家村子里有两位老人,一个曾是农夫,一个曾是剑客。

两个人明明做了几十年邻居,却一点也不熟。

老农夫性格忒好,对谁都笑眯眯的,话也不多,可惜有一只脚跛了,人送外号“跛老六”。其实外号刚诞生的时候他还不算老,却已经跛了,一群小毛孩围着他闹,叫他“跛老乐”、“跛老乐”。

即使是这样,他也不生气,只是乐。

于是后来叫的人愈发多了,“跛老乐”又终归不那么好听,叫着叫着就成了“跛老六”。

村里的人觉得他是个面团脾气,有不少在背后笑他孬的,可我偏偏喜欢他——只有他不会说我是没娘的娃儿。

哦,对了,也不算是只有他,老剑客也不说这个。准确的来说,老剑客是出了名的锯嘴葫芦——啥也不说。

他从不搭话,甚至很少答话。别人哄然大笑的时候,就他板着脸。估计也就是因为这个脾气,不然怎么会和徐爷爷处不来呢?

2.

小时候,我和毛孩子们玩不到一块去,却总爱往徐爷爷家跑。

我从不叫他跛老六,他说他姓徐,我就叫他徐爷爷。

偶尔也会看到徐爷爷和隔壁的老剑客说上几句话——远亲不如近邻,一句话不说那就更奇怪了吧。

只是他们常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,不是因为太复杂了,而是实在太简单了。

比如有一天,徐爷爷杵在门口抽旱烟,看见老剑客回来,上去搭话。

“明天去看看她?”

“不去。”

“人都死了,为什么不去?”

“为什么去?”

徐爷爷揉了揉鼻子,嘿嘿一乐。

“总得谢谢她,给仇家引路吧。”

这种对暗号似的聊天他们从不避着我,毕竟谁是“仇家”、引什么路,我通通没个头绪。

但至于“她”是什么人……我大概有个猜测。

3.

我们村本姓许,徐爷爷和老剑客都是后搬进我们村的,大家对他们——尤其是老剑客——知之甚少。

那时候我还没出生,听大人说,老剑客当时还不老,背着把重剑出现在村口,引的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直看。

毕竟小山村可没出过剑客,更别说背着一把威风凛凛的重剑了。

于是,大家都说他是一名剑客。当我问起那把威风凛凛的重剑,大人们却说从来没有人见他拔过。

老剑客就这么成为了村里头一号神秘人物。

徐爷爷则是村里头一号大家不感兴趣的人物。

至于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唯一的交集,却是一个女人。

传言说他们俩爱上过同一个女人,那女人还追到村里来过。对于这一点,我们小辈始终存疑,毕竟他们俩一副不熟更不会变熟的样子。

但大人们却言之凿凿,他们说,他们见过那个女人,长的很有几分姿色,只是年纪大了些。也许是年轻时漂亮过,太拿乔了,吊着两个男人,最后两个男人都跑了。

因为当时,漂亮女人来,问路时找的是跛老六,他们说,她是后来才发现剑客也在村里的。

三个人在小茅屋前不期而遇,看过热闹的人也不明所以,只知道气氛尴尬且沉默。

过了半晌,还是老徐嘿然一笑解了围。

“我猜,你不是来找我这个废物的。”

他说完转身就走,女人张了张嘴,最后自嘲的笑了,可当她看向剑客的时候,剑客也没给她留情面。

“我猜,你也不是来找我这个废物的。”

剑客学着老徐的样子,很有些生涩和滑稽。

剑客难得说一句俏皮话,却是这样的一句话,女人大概伤了心,一走再也没回来过。

所以我猜,他们说的那个“她”,也许就是这个没见过的女人。

毕竟我也不知道有其他什么他们俩共同认识的人了。

4.

但要我看,徐爷爷也许是有点羡慕甚至崇拜老剑客的。

起初我也没这么想,只是有一天……

我看到了徐爷爷在他那一小块田里,舞一把镰刀。

可惜他的腿……所以他没舞几下,就摔在了地上。

我莫名有些想哭,却没跑过去扶他,我不想撞破徐爷爷的秘密。

先天不足的他,其实有一个大侠梦。

后来的某天,他教我耍猪骨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。

“徐爷爷,你的大名叫什么呀?”

他愣住了,不知道是没想到我会问他的大名,还是——太久没人问他的大名了。

“哈,小囡儿,我叫徐天风。”

徐、天、风,我想,有这样名字的人,有一个大侠梦,也没什么稀罕的。

5.

好景不长,在我知道他的大名后不久,有些外面的人也知道了他的大名。

居然有人来杀他了。

杀一个老农。

我没见过什么高手,只知道对那人而言,院墙就是个摆设,于是我便认为他是个高手。

好在高手出剑的那一刻,隔壁的老剑客不知从哪冒了出来。

他提着另一把剑,重剑仍负在背上,两个人从屋头打到屋尾,就连老剑客家的草墙也被削掉了一块。

老剑客种的花也没能幸免,陪他们的宁静生活一起去见阎王了。

刀光剑影里,我愣在原地,怎么也想不明白,好在高手压根不屑于杀我。

他只想杀徐爷爷。

老剑客终究是老了,高手把他一掌掀翻在地,剑尖直取徐爷爷咽喉。

说时迟那时快,一向少语的老剑客突然红着眼暴吼了一声。

“我也是她的儿子!”

我们三个——我、徐爷爷、老剑客都被这一嗓子吼愣了。

徐爷爷把傻愣在原地的我一把推开好远,身形一闪跪倒在老剑客身边,咬牙切齿地丢给他两个字。

“痴儿!”

然后,拔出了那把重剑。

6.

我看着他舞出了田埂上的那几式,只是这次,他手里不再是镰刀。

我怎么也没想到,那把剑不是老剑客的,是徐爷爷的。

而这位常年劳作于田埂,皮肤黝黑的老农曾经有另一个名字——“重剑无锋”徐天风。

高手过招,于我而言不过片刻,跛脚的徐爷爷像那天一样摔在了地上,我冲过去扶他,却发现他胸口开了一个大洞,血汩汩的流。

我慌忙抬头,才看见那个杀手也遍体鲜红,仰翻在地。

老剑客手脚并用地爬过来,摸了摸徐爷爷的脉门,而后紧紧的握住了他的衣袖。

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。

“天宇,”徐爷爷目光涣散,对着我,叫出了另一个名字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若没……没有我。”

我吸吸鼻子,没有说话,只是点头答应。他咧咧嘴,想像平时一样笑,嘴角却涌出更多的血来。

“你就飞……黄……腾达了。对……”

开完此生的最后一个玩笑,这个曾经名动江湖的老农夫紧紧的闭上了眼睛。

没说完的话,大概还是一句对不起,虽然我不知道是对谁……

不,我想,我知道了。

老剑客拉着他的衣袖,哭的像个孩子。

7.

目睹了一切的我,听说了另一个故事,同时摇身一变,成了这个村里听老剑客讲的话最多的人。

从前,有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弟。

他们的母亲是名震武林的一派掌门,哥哥的父亲是她门当户对的道侣,而弟弟的父亲,则是一个风流的普通人。

哥哥生来是天之骄子,被赋予了过多的东西——期待、磨砺、嫉恨……

却从不包括父母的爱。

弟弟则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,在一片农田中过着自由自在、也无父无母的生活。

哥哥热爱武学,却厌倦了作为武器的生活,是以某次重伤后,他没有回师门,而是去找了他素未谋面的弟弟。

那条腿,就是这么跛的。

小茅屋前,一对陌生的血亲相逢了。

他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兄弟的兄弟。

兄弟二人做了个交易。

哥哥指点弟弟学武,弟弟则毕生护卫哥哥的安全。

他们辗转了很多村庄,最后来到了许家村。

老剑客哭够了,又恢复了曾经的平静。他托起徐爷爷冰冷的尸身,帮他理了理鬓发。

“他觉得我恨他。”

“说不恨,从前的我肯定也不信。”

“可若是没有他啊,我活不下来。”

“虽然我和他素未谋面十余年,但接济我的人告诉过我——这份救济来自我的哥哥,而非母亲。”

“我对武学不感兴趣,”他揉了揉眼睛,对他哥哥说。

“不过没关系,我要的,你已经给了。”

8.

故事说完了。

老剑客一把火了结了一切,包括他哥哥。

而后他又背着那把剑上路了,没人知道他往哪里去。我只知道……他背上多了个匣子,里面装着他哥哥,和他们为数不多的宁静生活。

我会一直替他们记得,我家村里曾有两个老人。

他们一个曾是农夫,一个曾是剑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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